热爱朴树并不能成为一种潮流和标榜。想要“天真做少年”的人,免不了被时间摧折,被环境压迫。人们对过了年纪还保持“不应有”的天真的人,大多数时候都采取鄙夷和批判。
因此朴树是幸运的——当他已届中年,仍然执着地保持着大部分的天真,却还能吸引那么多人对此翘首以盼。
14年后朴树发行了第三张专辑《猎户星座》,这里面还包含了他从《平凡之路》开始发行的数首单曲,《在木星》、《好好地》、《Baby,До свидания》,称得上全新的也许就一半。
但数字专辑上线不到一周,已售出11万张,目前这个数字还在飞速增长,每首歌下面的评论都爆掉了,很多人去了4月30日朴树北京演唱会,在评论里泪诉对新专辑的热爱。早就被粉丝攻陷的知乎情形也差不多。只有豆瓣稍显冷清,那里的人们摆出架子,对他的正式归来却又没有拿出更惊艳更爆炸的作品有些不满。这正是粉丝和旁观者的差别。
14年,别说是粉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猎户星座》真的被完成了,虽然它并不完美。
作为公众人物的朴树,是敏感易碎品,将朴树和歌手朴树割裂作为两个人看,他的音乐至少是乐观、深刻和有能量的。人们在不知觉间就接受了这种违和的统一。
《猎户星座》情绪直接且饱满,几乎每首歌里都有发自内心的呐喊。呐喊在《猎户星座》里不是一个动词,它有时会藏在密集的鼓点、澎湃的和声里,是突然就将你浇湿的暴风雨般浓烈的情绪。
他的新歌里有着很多人预想的意象,“所有曾疯狂过的都挂了,所有牛逼过的都颓了,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全都变沉默了”(《Forever Young》)。歌词被大段强烈节奏推出来,他用有一点戏谑的方式,唱“时光不再,已不是我们的世界”,让《Forever Young》前半段有点无奈,副歌用“Just那么年少”开头,完全换了情绪,所有音乐如潮水退去,让 “即使全部都输掉,也要没心没肺地笑”变成坚定。应了他在北京演唱会上说的那句“我这人特别丧,但希望能给你们正能量”。在天真做少年与44岁身份的拉踞里,他还是赋予了音乐这件他热爱的事最多坦诚、爱与乐观。
与宣言式的《Forever Young》不同,《The Fear In My Heart》并没有故作欢乐的电气节奏,以“你在躲避什么”的人声开头,前半段都是缓缓的自我探问,配合简单的电吉他,但情绪并没有被稀释,他听上去筋疲力竭。副歌开始音乐一拥而上,将每一句情绪推到高处,“当我一微笑,所有的苦难,都灰飞烟灭”时升至最高,浓烈的自我解套的渴望充斥,音浪也在奋力淹没人声。“With No Fear In My Heart”是对自我状态的渴望,因为他在演唱会上说“我怎么可能No Fear呢,我真是每天都活在恐惧里啊”。
整张专辑许多歌词是在4月30日这个Deadline到来之前完成的。他不止一次说讨厌写歌词。也许是比起能用音乐表达高山大海,黑暗浪潮,迎风飞翔的写意来说,用中文字一个一个拼凑出自我表达,实在是太困难了,更难的是,它还要与音乐配合,它要配得上他在音乐上所作的所有努力。
“拼凑字数”写出来的《空帆船》成为他喜欢的歌词。《Forever Young》失望之路,《The Fear In My Heart》的黑暗漫舞,《空帆船》以“我爱这艰难又拼尽了全力的每一天,那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快乐”道出真相,是那种自己也未必知道和面对的灵光一现。所有苦难循环,这才是答案;也并没有什么救赎,经历本身就是救赎。所有一切让这首《空帆船》在大量的和声的包覆中听上去竟然最为轻松。“那一刻我的心狂喜着猛烈跳动”从所有的配器声和人声中显露出来,是拨开云雾,水落石出。
前面几首可以说是从故作轻松,到举重若轻,《Never Knows Tomorrow》连重也不举了,是整张专辑最明快的一首,单纯的贝司和电吉他,跳跃的鼓点,营造出阳光早上,从沉缅里抬头,才能写出“不重要的一天又开始了”。总要有些缝隙,不用那么努力也可以喘气。
但即使这样简单直接地说了“从不知明天如何”,也不如《未知》化得干净。比起曲子,歌词是他用以与这个世界联系的通路,人们借以揣测他内心细微的变化,但比起所有编排过的词汇,《未知》里模糊难辨的语言和开头大段留白可能是他更为满意的表达。
是的他并没有从焦虑里解脱,《平凡之路》里他最喜欢的两句是“冥冥中这就是我要走的路啊”和“易碎的,骄傲着”。
他用非常长的时间来做这张唱片,这次他在微博上记述了《猎户星座》的诞生过程。
“2010年试图开始,阴差阳错而不得。
2014年初开始尝试着编曲,秋后中断。
2015年一月再开始,四月完成。初夏两赴英国录音,十月再次中断。
2016年对这些歌彻底失去热情,混了一年。英国的录音也被废弃了。
2017年一月,鼓足勇气重新开始,在家里DIY,直到4月21号上午。”
朴树对音乐有着公认的高级审美,但把这些审美具象出来,把他形容的“大海一般”的声音和“脏一点”的音乐实现出来,则必须是一个无止境重复劳动的过程。这使他去英国做的音乐只有两成能用,《好好地》最后的成品还是他跟乐队关上门自己死磕出来的。
“今天有今天要完成的功课,而明天有明天的烦忧”(《Never Knows Tomorrow》),听上去如微风扑面般轻松,然而每天都有新的焦虑,只是“只有奄奄一息过,那个真正的我,他才能够诞生”(《The Fear In My Heart》),对他而言,是一个封闭的无限循环。
在这张专辑之前,只发过《我去2000年》、《生如夏花》两张专辑和一些单曲的朴树,自己的歌不到30首,甚至都不够撑起一场个人演唱会。而专辑制作经历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漫长时间,这件事本身又非常朴树。只不过与往常相比,有了一点变化。
在巡演和专辑准备撞车时,朴树面临新的难题,很难说没有崩溃过,但巡演如期举行,并且在同一天,4月30日,人们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久违的新专辑。
在他最低潮,隐蔽起来的几年里,被痛苦拽住的时刻,有人让他把痛苦写成歌,他说“我不爱它们,怎么写?”《猎户星座》并不是痛苦的。专辑里有他的老伙伴张亚东,老狼、叶蓓也为他和声。即使在最后一刻,他听过完成的母带后暴怒,觉得后期制作对不起前期的努力,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有的树木凋落了,被埋在地下,最终变成了煤,我相信这唱片是一粒煤”。朴树说,这张唱片说的是“我迷失了,但我会找回来”。他的迷人之处,也许正是这种长年循环的痛苦,以及音乐所呈现出来的,痛苦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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