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版《西游记》电视剧总导演杨洁老师走了,最近,网上掀起了一轮对这部经典电视剧的缅怀浪潮。很多人感叹这部经典之作给人们留下一段美好回忆的同时,将其成功的原因归结为杨洁导演在拍摄时忠于原著,甚至发出质问:“如今的影视制作者,怎么就不能安下心来,如86版《西游记》一般,踏踏实实地拍些反映中华古典小说神采的电视剧呢?”
怎么说呢?86版《西游记》确实经典,但将它的成功归结为“忠实原著”,我却不敢苟同。客观地说,杨洁导演的《西游记》不仅不忠实于原小说,而且很可能是对小说改动最大的一部影视作品。
《西游记》是个被玩坏的IP,现在很多版本的《西游记》影视作品,热衷于让孙悟空跟白骨精谈个恋爱,给某个妖怪画个《魔兽世界》风格的妆,外国还有直接给唐僧变性的。但这些其实只是改了小说的“形”,86版《西游记》是少有的试图从“意”对原著进行更改的作品。
众所周知,《西游记》原著是一本志怪小说,说得更准确些,它其实是一本刺世志怪小说。明代由于文字狱,知识分子想骂娘没法直接开口,只能将一肚子怨气撒在小说里。所以,《西游记》作者在写作时所用的笔法是十分辛辣而冷峻的。在原版小说中,唐太宗派唐僧取经的动机不是一心礼佛,而是怕自己杀孽太重死后下地狱;观音菩萨不是“菩萨心肠”的善类,而是机敏狡猾、招数百出的机灵鬼。唐僧在电视上还算是慈悲为怀的圣僧,师兄弟三人虽然冲突不断,但总还算是兄弟情深,但原著中,唐僧怯懦自私,一副世俗嘴脸,师兄弟三人也是貌合神离、各怀心肠。在狮驼岭那几回,孙悟空甚至拿狮驼岭三兄弟同生共死的情谊与自己这三兄弟做对比,并表达出失望的情感。电视剧中,三打白骨精那一回唐僧怒逐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都苦劝唐僧不要赶走大师兄,唐僧本人也对徒儿难舍难离,原著中猪八戒却是一个劲儿地添油加醋,一心让唐僧赶走猴子,沙和尚则沉默是金。
原著中最能反映唐僧市侩气、孙悟空一肚子怨气和师徒两人关系冷漠的是在比丘国,唐僧听说国王召见并要挖他的心,“扯着行者哀告道:‘贤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也。’”听听,两人对话中一个恶意戏弄、一个只求保命,哪有半点86版电视剧中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师徒情在呢?
《西游记》原著这么写,是因为作者身处的时代正是中国传统文化走下坡路时期,明代中期市井文化开始兴盛,儒家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却开始崩塌,于是朝堂之上腐败横行,乡野之间民风失淳。《西游记》原著对人物充满市侩气心态的刻画以及一个个仗着“天上有人”在人间作威作福的鬼怪故事,正是对当时社会的写照。它是一部深刻揭露社会阴暗面的刺世小说,也正因如此,它才能与《金瓶梅》一道被称为“奇书”。
原著中的这些“负能量”,到了杨洁导演的电视剧中却一扫而空,孙悟空从能力有限、怨气满腹的“行者”、“石猴”变成神通广大、嫉恶如仇的大圣;唐僧不再见异思迁、胆小怯懦,而成了信仰笃定、坚持原则的一代圣僧;至于女儿国女王与唐僧的“女儿情”、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把玉帝扯下宝座的霸气威风,更是电视剧中“擅自”进行的加戏。在这些大幅改动之后,《西游记》才成了今天中国人心目中的那个样子。
个人认为,杨洁导演和她的团队当年对《西游记》的这种“篡改”,非但不是败笔,反而正是该剧的经典所在。借神怪讽刺时事的确是《西游记》原著的价值,但一来,时过境迁,《西游记》所骂的那个明朝社会早已作古;二来,这样阴冷的故事也实在不适于在电视上呈现给大众。与其炒过去的冷饭,不如借《西游记》这个过去的壳,写出自己所处时代的所思所想。86版《西游记》,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时至今日,当我回想起这部电视剧时,虽然情节早已忘却,但其中那些旋律优美、填词精致的插曲却还萦绕耳边。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插曲其实都蕴含了那个时代的深意:一曲《五百年桑田沧海》,写尽多少在动乱年代遭受迫害者虚度时光的辛酸和苦痛;一曲《敢问路在何方》道出多少上世纪80年代中青年的热情与迷茫;还有那在礼教的夹缝中追求真爱的《女儿情》,那想把一切权贵特权砸烂的《齐天大圣》……最让我铭记至今的,其实是一首不太出名的《扫塔歌》。听听闫肃老师给这首插曲写的歌词,“一片禅心悲众生,师徒扫塔情殷殷。驱散妖雾乾坤净,换来晴空月儿明。”这分明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心态的写照——恐怕也只有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才有如此博大而虔诚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吧。
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时代,而86版《西游记》的每一首插曲、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是对当时中国社会和民众真情实感的映射。如今的我们缅怀这部电视剧,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忠于原著,而是因为能透过它怀念那段逝去的岁月与情怀。忠实于原著的改编电视剧也许会有,但这样忠实刻画一个时代的情怀的作品,如今真是很难再拍得出了。
王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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