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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近八十的琼瑶说,她已能做到笑看死亡,“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 我的死亡谁做主?一个人,一封信,向社会丢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3月12日,79岁的台湾女作家琼瑶公开发表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封信”,阐述了自己对身后事的决定。她叮嘱儿子,无论生了任何重病,她都不动大手术、不送加护病房、绝不能插鼻胃管、各种急救措施也不需要,一切,只要让她没痛苦地死去就好。这封信将“尊严死”的话题再次推向公众。网友、评论人焦不急称赞琼瑶“了不起”:“她具有绝大多数中国人都缺乏的健康素养,一种把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健康决策能力”。
怎么死,由谁定
琼瑶写给儿子儿媳的信里写到,之所以做出对外公开的决定,是要让所有看到信的人见证,“你们不论多么不舍,不论面对什么压力,都不能勉强留住我的躯壳,让我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卧床老人。”她担心,儿子儿媳对她的爱,会成为自己“自然死亡”的最大阻力,到时亲人的不舍,会变成“联合医生来凌迟我”。
她的担忧绝非多虑。2016年,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与复旦大学克卿书院发布《生命教育、优生优死现状与观念调查报告》,面对“当面对家属处于弥留之际的情况时”如何选择这个问题,超过三成受访者表示选择“积极治疗(如同意插管、呼吸机等)”。“无法眼睁睁看着爱的人离开”,是决不放弃的理由之一。
在大陆,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家属决定病人命运。通常,他们会选择治疗。即使危重病人本身有“放弃积极治疗”的意愿,子女也不敢轻易答应。“孝”和脸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若千斤,晚辈砸进全部积蓄,也要尽力为长辈续命。
北京协和医院内科病区候诊的病人和家属 图/杨昶
黄坚的父亲是个老党员,离世时近97岁。“他一辈子没有住过医院,在ICU治疗疼痛难受,四肢被长时间捆在床上(医护怕他拔掉管线),护士帮助翻身一天只有几次,亲人的探望每天只有半个小时,这些都让他的精神状态处于紧张和恐惧,见面时会绝望地叫喊:"我犯了什么错误,把我绑在这里!""我要回家。"”黄坚眼睁睁看着老人在无助中离开。
先进的医疗技术固然可以延长人的生命,但是丧失了尊严与自由,何尝不是种折磨。亲身体验这种痛苦的是病人,意愿最难得以执行的也是病人。黄坚赞同以老人不痛苦为最终目的,然而他没有顶住来自两方面的压力:父亲所在机关老干部局送医院的催促,和自己不忍看到父亲昏饿而去。
琼瑶在《今周刊》读到一篇名为《预约自己的美好告别》的文章,这为她提供了一条重要讯息:《病人自主权利法》在台湾立法通过。自2019年1月6日开始,台湾病人就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死亡。该法还规定,发生永久植物人、极重度失智等五种状况的患者,经医疗评估确认病情无法恢复,医师可依病人预立意愿,终止、撤除、不进行维持生命的治疗或灌食。
身心和物质的巨大消耗
早在2005年5月,台湾地区就通过了《安宁缓和医疗条例》,允许患者在疾病终末期拒绝心肺复苏术。
所谓安宁疗护或缓和医疗,是上世纪中叶才诞生的概念,为世界卫生组织所提倡。它包括三条原则:重视生命并承认死亡是一种正常过程;既不加速也不延后死亡;提供解除临终痛苦和不适的办法。
北京德胜社区卫生副中心生命关怀病房 图/杨昶
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于2013年6月成立,他们是“尊严死”理念的坚定贯彻者。他们想要推广的是:按照本人意愿,以尽量自然和有尊严的方式离世,是对生命的珍视和热爱。
陈毅元帅之子陈小鲁是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的发起人之一,父亲病重痛苦,他询问是否能停止抢救。得到的两句回复让他印象深刻,一句是“你说了算吗”,另一句是“我们敢吗”。自此之后,他一直后悔没能帮父亲有尊严的离开。
松堂的病人活动室 图/孙俊彬
2006年年底,何欣(化名)的奶奶因为呼吸困难住进了中国医科大学第二医院。45天花了16万。她想要卖房子,被呼吸科的主任劝住了。
“奶奶希望放弃治疗,护士医生家人说了无数遍,这个管子拔掉你就会死,奶奶点头表示知道,然后还是去拔管子。几个医生不停和我谈心,让我放弃治疗,我和我爸说我下不去手,拔管子就等于杀了我奶奶。”
松堂医院,医护人员在照顾老人 图/孙俊彬
奶奶住院62天的时候,何欣终于想通,决定带奶奶回家。入院时,奶奶140斤,出院时80多斤。脱机40分钟后,奶奶去世。何欣说:“我总能梦见奶奶和家里的老房子,(这种情况下)维持生命只能让所有的生命更痛苦。”
在中国,每年有270万癌症患者死亡,他们花掉毕生70%以上的积蓄,占去国家20%的卫生总费用。支持缓和医疗的观点认为,相当比例的癌症患者在中晚期被发现,占用大量优质医疗资源,却没有减少痛苦。缓和医疗可以减轻负担与痛苦,提高生命的质量。
“尊严死不是安乐死”
尊严死不是安乐死,协会的创始人罗点点在文章里重复了三遍。
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常务副会长罗点点
“安乐死是医生协助下的自杀,涉及积极致死行为;尊严死通常是指在不可治愈的伤病末期,根据病人自主愿望,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统,让其尽量无痛苦有尊严地自然离世。”她解释。
台湾东吴大学教授陈子平的解释更加具体:“安乐死”是通过注射药物等措施帮助患者安详地结束生命,是积极的、主动的,带有协从性质的“助死”,目的是为了结束进入临终状态患者的痛苦。而“尊严死”并不提前结束自然人的生命,而是在尊重个人意愿的前提下,不人为延长自然人的生命。
大部分人不知道尊严死,对此,罗点点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作为一个大报纸的评论版,混在一起说,还是让我有点吃惊。”
琼瑶显然明白两者之间区别的。她在公开信上说,“虽然我更希望可以立法《安乐死》,不过,《尊严死》聊胜于无,对于没有希望的病患,总是迈出了一大步!”
实现尊严死的一种前提方式是书写“生前预嘱”:人们在健康或意识清楚时签署的指示文件,说明在不可治愈的伤病末期或临终时要或不要哪种医疗护理。
《我的五个愿望》
它的原型是美国非营利组织Aging with Dignity提供的《五个愿望》,病人签署后,这份文件会被放进全美生前预嘱注册中心,遇到相应医疗问题时为专业人员提供首要信息。
生前预嘱推广协会以此为蓝本,推出了供大陆居民使用的生前预嘱,有意者可以在《我的五个愿望》这份册子里清晰地表达:“我要或不要什么医疗服务;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疗;我希望别人怎样对待我;我想让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什么;我希望谁帮助我。”
罗点点多次强调这不是带有强制意味和道德评判的文本。如果生命末期的病人和家属愿意倾尽全力去抢救和治疗,也是一种值得尊重的选择。“而且这份预嘱随时都可以更改,‘也许我之前决定要放弃一切手段,但当我和朋友喝了点小酒、看了场电影后,又觉得活着特别美好,想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的时候。我们也欢迎他随时更改他的生前预嘱。’”
当最爱的人处于生死边缘之时,家人很难选择“不救”。尤其是琼瑶般的公众人物,一旦家人遵从其意愿“不救”,很有可能受到舆论的“攻击”。以书面的方式保留自己的意愿,这也是琼瑶所呼吁的:立法“尊严死”采取“注记”方式,在电脑中显示自己的决定,以免家人为了不同方式的爱,发生争执。
松堂医院内的老人 图/孙俊彬
看到琼瑶文章的时候,罗点点感觉她就是在书写她自己的预嘱。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能力如同一位作家将临终事宜安排得这么清楚。罗点点介绍,《我的五个愿望》弥补了普通人这方面的不足,不需要懂得艰深的法律或医疗词汇,通过列出是或者不是,就能够将琼瑶信里大部分内容囊括在内。
尽管在协会的调查中过半数受访者表示愿意填写生前预嘱文件,但是这个名词对大众依然陌生。
但罗点点并不忧虑和悲观,反而用“蔚然成风”来描述“尊严死”理念在全世界的普及情况。协会成立四年,生前预嘱注册中心有2万多人注册。“去年,全国政协开了双周座谈会。今年,卫计委就这个医疗机构的设置发了文件,近两年两会有代表发提案。”2015年,全国政协委员胡定旭呼吁将缓和医疗纳入医疗保险体系。
年近八十的琼瑶说,她已能做到笑看死亡,“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北京德胜社区卫生副中心生命关怀病房 图/杨昶
焦不急表示,琼瑶在信中说的“帮助我没有痛苦的死去,比千方百计让我痛苦的活着,意义重大”,颠覆的是千百年以来中国人“好死不如赖活”的生命观、生活观。“未知生、焉知死”,就是在死之前,要充满意义、充满生趣、好好的活着。所以琼瑶才会在公开信中说要继续写作、继续创作。“一个人的死亡观其实就是他(她)的生命观。一个人之所以敢死,是因为她已经好好的活过。”
焦不急还呼唤,大陆尽快出台《病人自主权利法》。“因为我们老龄化的程度和速度、失智失能老人的数量、长期照护中心制度的缺失、脑残家属的总量,以及由此给每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带来的痛苦总量(GPP,Gross Pain Product),远超台湾。”
撰文 高伊琛 采访、编辑 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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