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白鹿原》：相比原著，电视剧更像一部人的成长剧

肖红英 一种心情

我虽是语文教师，但缺少文艺范儿，对电视剧文艺片，心性寡淡。最近，却因陈忠实耗了6年心血的史诗巨著《白鹿原》改编成同名电视剧，让我也开始追剧了。天天守在电视前，看得起劲，前几十集，用白鹿原上的词汇来形容：好着哩！

只是后来几集，慢慢有些不对劲了，终于在昨天晚上，迎来童话般的大结局。

一部剧长达77集，很多改编可圈可点。剧中删去了原著里的孝义、兔娃、鹿三婆娘等形象，加了痴呆二豆、枉顾道义遭天谴的石头等。许多情节场面的安插非常得体到位，如白鹿村民在朱先生的带领下智斗土匪、何县长主持立碑“仁义白鹿村”的前后纠纷、白灵与兆海西安挨饿救人、黑娃田小娥抢了白孝文的婚礼彩头等等，这些改编情节，对剧中人物形象的构建，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极好地突显了原上的风俗人情。

我甚至想，暑假快到了，把这部片子推荐给学生看看，让他们走进白鹿原黄土地上的风云变幻史，从文学的角度了解半个世纪的中国，从大儒朱先生的角度去了解东方的文明风范，看朱先生是怎样亲自践行儒家文化的，他如何教导后生、振灾救民、编纂书志的，我的学生们也许通过研讨朱先生的形象与白鹿书院的文化底蕴，能具备一定的免疫能力，日后可以自觉抵制当今各种假大师五花八门、缺乏逻辑的空洞教义。

我还想让学生了解白嘉轩族长，他是怎样践行个体道德、以身作则落实传统宗法制度的，那些旧祠堂、旧道德、旧制度，对凝集人心、稳定社会秩序到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关于传统体制，作为后人，我们当持怎样的态度，这也是中国元素里一个不可割裂的部分。

通过一部电视剧，去认识较为系统的风土人情、历史进程，认识生活，了解人性，它们的复杂和玄妙。或者设置一两个小课题，探究一下“仁义白鹿村”的仁义，真的还是假的，刻在碑文上还是人心里。天灾求活命时，普通百姓为什么还可以向土匪借粮食，这民间的“盗”与“道”有哪些关系……

是的，前几十集，我这样边看边想：电视剧拍的真心不错！可当半个教材用。

因为原著，有两样东西让做老师的有些犹豫：

一是无可避免的“斗争”大主题。杀杀杀的气氛太浓，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今天你革他，明天我革你。铡刀，蹾吊，填枯井，直接活埋。土匪劫杀富人，官员围剿土匪，国民党大肆残杀共产党人，共产党人又千方百计暗杀叛徒。血腥的东西太多了。

二是充斥着大量的老式色情细节。那些色情传奇，在缺少先进文化的年代里，可能填补了一些人的精神空白，但站在今天的角度看，有些腐臭味。

相比原著，电视剧更像一部人的成长剧。

看黑娃的成长史，落地为长工的儿子，贱民贱命，却生性放肆不羁，强烈的自我意识，毫不掩饰，来得真实！遇田小娥后，堕入情与性的深渊，真，而疯狂！寻求自我价值，参与革命，辗转而成土匪，却磨不掉人性的温度，真，而温暖！年幼时无字无名无身份，念书无心，无视祠堂宗族，亵渎礼仪圣贤。没想到经历磨难后，成为朱先生的关门弟子，潜心向学，仁义礼信，学以致用，谦卑自省，忏悔改过，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应了朱先生最后的一副题字：“学为好人”。荆棘变梧桐，引来玉凤，黑娃成兆谦，修成正果！这其中，既有人性的觉醒，又有文化的力量！

精英鹿兆鹏，天生慧根，任校长时，慷慨儒雅的演讲，设计火烧白鹿仓，从“乌鸦兵”手里夺回粮食。只是后来，他渐渐失去了常人习性，越藏越深，神出鬼没。暗夜的窑洞里，忽闪忽闪的油灯下，给土匪们讲抗日大义，少了校长时那种天下为公的大家风范。大概原著中后部分的鹿兆鹏，太缺少人味了，电视剧增加了一些情节，如白灵为了杀叛徒吃下毒面，他的焦心和痛苦里露出人性之光。

原著里，鹿兆鹏在新疆失踪，不知去向，一如他的来来往往一样神秘。而电视剧里，他成为新中国的当家人。

鹿兆海，白鹿原上最澄澈率真的青年人，血性和柔情，笑和骂，皆有声有色。他和白灵用扔硬币来决断两人各自姓共还是姓国，而后两人又阴差阳错地互换，且一直坚定着自己的立场。这一招，看似天真无邪，实为大道致简。放眼一个长远的时空，所有的争斗和决断，又何尝不是硬币的正面和反面之争呢？彼与此，有与无，真与假，荣与辱，皆可互换。白鹿两家争族长之位也好，国共两党争天下也好，都如同一枚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合而为一，就一个整体。

我以为，鹿兆海身上兼有中华民族士人的孝悌礼义，和新时代青年的亲和力，他与环境与文化，是自然而和谐的。这一点，与白孝文的“装”形成鲜明对比，也不同于鹿兆鹏的“藏”。

鹿兆海的父亲（他大）鹿子霖，身为乡约，却未必受人尊敬，这并不影响儿子鹿兆海对他大的孝，他与他大亲密无间，一起玩新手枪，开玩笑，为他大洗脚，甚至他大受了委屈受到胁迫，他想办法替他大出口气，不愧为鹿家的好儿子！白鹿原的好儿子！日寇侵犯，他上前线，捐躯报国，义无反顾！中国人民的好儿子！

兆海对哥哥兆鹏的态度又体现“悌”与“义”，奉公捉拿共匪，巧妙地保护哥哥，把唯一的手枪留给了他，兆海没有因革命政见而泯灭人性的温度，这一点太难得了。他哥哥抢了他的心上人，他羞愤难当，依然全身心护送白灵。其实，生而为人，兆海身上的孝悌礼义，也是传统文化中的人性的魅力。

对国民党当局搞的特务阴谋暗杀的那一套，他公开大骂，可见其军人血气，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干干净净。临上战场前，白鹿书院里，朱先生为他题写“白鹿精魂”横幅、“砥柱人间是此峰”条幅，还咬破手指，按下血印。原著里，青年鹿兆海，与抗日史上惨烈的“中条山战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个形象，是中华民族年轻的脊梁！是白鹿原的精魂所在！

但电视剧后部分的改编，有些不道义，把“白鹿精魂”移到了白灵身上。

白鹿原上最醒目的女性白灵，是在这块土地的厚爱中成长起来的，却又是这块土地上最早最彻底的叛逆者！其实她生来，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叛徒”。强悍的父亲疼爱她，家人爱她，裹小脚，不忍心；发小黑娃哥，谁都不爱，就关爱她一人；上学了，朱先生又极疼爱她；成年后，鹿家兄弟把最真的男女情爱都给了她，兆海因她发誓终身不娶。

这样的白灵，就一个信念，这世界应该充满爱！她来到人世间的伟大使命，也是让世界充满爱，充满自由和欢笑！

而爱到极致，就会生出恨，白灵渐渐长大，她的“恨”性也一一来了，恨世界的不平等不自由，恨压迫残害田小娥的制度和观念，恨国民党当局对共产党人的残酷杀害……可是，在这些恨面前，她是柔弱无力的。最终，她把最恨的恨性转向了恨叛徒。而恨叛徒，她可以有所作为！她参与杀叛徒，每成功一次，恨性就减轻一分，向心中的目标迈进了一步……多么单向而纯真的内心世界。也只因听兆鹏说了一句“某部长是抗日投降派”，她愤激之下，毫不犹豫地捡起砖头，砸向部长的鼻梁，一举成名，不得不转移到后方。

在白区的“恨”，很快转换成对革命根据地的“爱”，她满怀热情地扫盲，教战士们识字读书，为他们缝补衣服，苦练枪法，她在一种全新的爱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而现在，这个美好的形象，她的死，成了难题。

陈忠实曾直言，白灵有原型的，是依据革命烈士张景文的真实故事改编而来。原著里，白灵死于党内的肃反运动，被她热“爱”着的志同道合者当成她最“恨”的叛徒而被活埋，临死还为革命队伍节约了一颗子弹，连埋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

这情节，既没有给她安排胜利的光环，也没有安排被敌人杀害的枝节，而依照史实冤枉地死在自己人手上，倒影出革命之路诸多艰险，层层铺垫而来，高潮处，寂然而止。任热血凝固，任悲剧撞击，任“爱”与“恨”纠结在她生命的终点。一部史书巨著毫不留情地烙上关于人的疑问，读者阅读的空间有了巨大的张力。

而电视剧，是让白灵在战场上与鹿兆鹏彼此一呼一应，即将见面之时，飞来一颗国军的炮弹，白灵献身沙场，英雄本色，又儿女情长。

白灵的这种死法，很多观众认为是败笔。其实，改编白灵之死，早有预谋的，前面说过，已经把朱先生写给鹿兆海的“白鹿精魂”移花接木地安在她的身上。

要感谢电视剧，没有完全删掉她的临终前痛骂极左派毕政委的台词，这段来自最干净的灵魂深处的铁骨真言，回顾一遍：

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我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大无畏者，千钧之力！读者观众，也爱白灵！

被电视剧改得哭笑不得的，是白孝文的结局。

在前几十集里，白孝文的成长，伴随着他的懦弱、他的阳痿、他的爱和恨，性情起伏跌宕。他长着长着，慢慢长歪了，长假了，外在仁义道德，内心腹黑盘算，整个八面玲珑。这些，与原著相吻合。但他好歹也终于成长为新中国的第一任县长！马上该他领导更为复杂的各种斗争了，陈忠实非常明白，只有白孝文这样的人才，才能胜任日后的斗争工作。

但是，电视剧的大编们，偏不答应！他们和白嘉轩一样，为白孝文操碎了心，果断操刀，斩断了白孝文县长的光明仕途，让未来的白县长不明不白地惨死在白嘉轩老掉牙的宗法家长制之下：白嘉轩仅用一把老式提篮锁，就锁死了白孝文的未来，而此时，有权决定惩处白孝文的，竟然是原著里失踪了的鹿兆鹏……这是哪跟哪，童话兼神话！

这第77集的大结局，你不得不佩服电视剧的大编们，花了很大力气，才力挽狂澜的。不容易。

只是我等观众，听说还有一些不争气的观众，看着看着，笑起来了，笑他们太小看白孝文县长了，人家可是经久考验的，是在各种各样复杂的革命斗争形势中成长起来的白县长，电视剧这样断送他的前程，要不得！白县长，死不瞑目哩！

有人说，文艺片的结局应该这样，以与时代的核心价值观保持一致，坏人死光光，好人活下去，抚慰广大观众脆弱情感玻璃心！也许有道理，不敢直视的，不是好东西。

好吧，让原著中的作家鹿鸣一边去，因为在电视里，白灵的女儿天明很快找到了，老白嘉轩和老鹿子霖，带着他们的外孙女兼孙女，荡起了秋千，荡起来的，还有白鹿精魂。

想起格林童话的结尾：公主和王子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白鹿原》历尽艰辛，最终成就了一个美丽的童话：白鹿两家，再也不用争斗了，合二为一，幸福地生活在一起！OVER。

这样好，免得招来白狼，夜长梦多。

一部《白鹿原》，零乱过，纠结过，每到关键处，一场大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回到片头，一声长歌：

原上的白鹿哟

我爷爷大大的白鹿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