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湿气夹杂着血腥的味道扑面而至,腐臭四散。淳于燕蹙眉,胃中翻滚的难受,有几次差点儿呕出来。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挨到第几百刀的时候断的气,只记得耳畔的哀嚎声响彻云霄,眼前的景德宫一片火海,只记得她的严父慈母,她的骨头至亲,她所有熟悉的,陌生的面孔,皆在她的面前被砍了脑袋,溅起的鲜血染红了晚霞,堆叠的尸体俨然一座小山,血流成河,在她脚下淤积,漫过赤足。淳于燕数不清那高自己一头的尸堆到底有多少人,大抵是跟从自己身上剐下的肉片差不多吧。
“雪鸳,又发呆呢?小心让容嬷嬷看见,晚上饿着你!”一声唤,惊醒了淳于燕,是呵,她怎么忘了,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毒后淳于燕了,如今的她,只是辛者库的浣纱奴,莫雪鸳。
可那所指的千夫,唾弃的万人又知道什么?他们只道淳于燕陷害忠良,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牝鸡司晨,勾结外戚,要做千古女帝!私通亲王,水性杨花,秽乱后宫而不自省!只是这诸多种种,都只出自一人之口,便是天朝帝王冷傲天。
在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淳于燕忽然觉得全身的肉都开始痉挛,撕心裂肺的痛如海水倒灌,压抑的她喘不过气来,脑海里的画面渐渐清晰,漫天的渔网叩在自己身上,肉被勒出了血痕,锋利的匕首挥斩间,左脸一颤,带着血丝的肉生生被那人塞进了嘴里,带着快意的黑眸迸出来的光,刺的淳于燕眼睛生疼。
过往的那些岁月,她像个傻子似的冲锋陷阵,披荆斩棘,用自己的名声和命保护着心爱的男人,她将冷傲天放在最安全的角落,将自己暴露在刀光剑影之下,浴血奋战,拼死搏杀,终将一个太平盛世捧到了冷傲天的手里,于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她淳于燕终于成了一个没用的人!
流言蜚语漫天,弹劾她的奏折堆满了御书房的龙案,冷傲天说,再为朕做最后一件事吧?于是她淳于燕平生终于也犯傻了一回,她在那份罄竹难书的证词上画了押,心甘情愿的,无怨无悔的!
直到现在淳于燕都不明白,她已认罪,何致冷傲天又费尽心思的安排了捉奸在床的戏码,真有这个必要么!
于是有人用天真形容了她的壮举,凌迟那天,熟悉且聒噪的铃铛声由远及近,翠羽轩的齐妃脚踏金铃,牵着她平日娇宠惯了的石头,一条只会吃肉的笨狗走过来的时候,她刚好挨过第五百零八刀,落下的肉片被那笨狗叼了去。
齐妃说,淳于燕你傻了!那东西也是能随便签的?你真以为咱们皇上仁慈?你不知道吧,当初你前脚才放了苏阁老刚生出来没多久的孙儿,皇上后脚就派人把他给挑了!夏侯伯的儿子不是侥幸逃生的对吧?放心,他们已经在下面团聚了!还有那些返乡的肱骨老臣,此刻也都见了阎王!哎呀,这种事儿太多了!淳于燕,你最可悲的地方就是当了一辈子的鹰,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那个玩鹰的人!你聪明一世,难道不明白,只有这里,才能看透一个人么!
当齐妃用手指着自己胸口的时候,淳于燕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似炸开一样!
“雪鸳,女尸!无头女尸!跟个怪东西一起浮在外面的幽渠河里了!快来啊!”刚刚从她身边经过的宫女突然折返,未及淳于燕将上一世的悲惨回忆完,便将她一把拽出了辛者库。
杨柳相间的幽渠河两侧站满了宫女太监,淳于燕由着那只手拉着自己抢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哪宫的宫女,怎么就给……”身边穿着翠色宫装的宫女偷偷抹泪,却被她身边另一个宫女私下搥了几下。
“哭什么!万一是前皇后的人,那她就该死!你这一哭,小心被人看了去下一个就是你!”
一侧,莫雪鸳在看到无头尸体脚踝处浮起的金铃时,心蓦的一疼,腐臭的味道再度散来,淳于燕干呕出声。
“雪鸳,你没事吧?”耳边传来关切的声音,淳于燕摇头,无从解释。昨夜新雨,青苔满地,空气久违的新鲜。她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能闻到这空气中的血腥和腐臭,重生以来,她每每回忆上一世的不堪,都会有这样的毛病,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看呐,洛王爷!”不知是谁嚷了一句,于是这幽渠河两畔的宫女太监再无心管那女尸,齐刷刷的目光皆落在了此刻正被侍卫押解过来的天朝六皇子冷子烨身上。
辛者库外,冷子烨身段颀长,体魄挺健,一袭绛紫色长袍飘逸如仙,瑰丽的颜色衬的那张脸白皙精致,似无暇美玉,没有半点瑕疵,眉峰淡如烟雨,双目灿若星辰,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片剪影,将眼底那抹忧郁和深沉掩盖其间,鼻骨如刀削,薄唇似弯月,微微一笑间,颠倒众生。
淳于燕不得不佩服,死到临头还能笑的这么得瑟,天朝之内,非冷子烨莫属,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回忆起来,这个风流王爷好像还真轻薄过她一回,时间可以追溯到她六岁的时候。
“莫雪鸳!莫雪鸳你给本掌事滚出来!”冷子烨身侧,号称河东狮子吼的容嬷嬷大发雷霆,那破锣似的嗓音让淳于燕不由的皱眉。
“雪鸳,你干什么呢!快去啊,想挨板子不成!”身边的宫女推了推淳于燕,怯怯提醒。
是啊!自己已经不是淳于燕了,上一世的血雨腥风也已经随着自己身上飞溅的肉沫成了琼花碎玉,成了梦幻泡影。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恨,日夜灼蚀着这具新的身子,灼蚀着莫雪鸳。
“奴婢叩见容嬷嬷……”莫雪鸳诚惶诚恐的踩碎步上前,未及俯身便觉脸上火辣的疼,果然是宫中的老嬷嬷,也不见她怎么用力,便一掌见血。
“咳!本王近日是不是憔悴的让嬷嬷你看不出脾气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容嬷嬷终究还是欠了点儿火候,所以冷子烨这巴掌她挨的不冤。
然则对于冷子烨此番行径,莫雪鸳并不看好,如此一来,她可要倒霉了。果不其然,即便她此刻没有抬头,依旧能感受到自容嬷嬷那里射过来的目光有多么的凌厉。
“王爷饶命,老奴不是那个意思……这宫女叫莫雪鸳,王爷以后跟着她干活就是……”容嬷嬷只道是自家祖坟冒错了烟,银子送上去了,提衔的消息没下来,反倒惹来这么个棘手货。
满皇宫的人都知道,自这洛王爷与前皇后有染的事儿传出来之后,皇上便将他软禁在皇宫,对于皇上这种非于常人的考虑,无人敢存异议,只是可怜了后宫各司主事的嬷嬷,且说这风流王爷只在皇宫呆了个把天儿,便先后轻薄了四名宫女,坑苦了四司的掌事嬷嬷,眼下宫中谈其色变,各司朝上使了银子,终于将此瘟神推搡到了辛者库,毕竟这里宫女的质量比起其他各司,可谓是江河日下,冷子烨再怎么风流,也不致太委屈自己。
“知道了,你下去吧!”冷子烨挥手退了容嬷嬷,连带着押解他的侍卫也一并逃命般闪离。
“你叫莫雪鸳?”待容嬷嬷走远,冷子烨顶着那张光芒耀眼的俊脸走到莫雪鸳身边,微微一笑,风华无双,闪瞎了无数人的眼睛。
无语,莫雪鸳只顾低头走回辛者库,心里百般不愿,她刚重生,便遇着冤家,这是作死的节奏么!当初景德宫,她让这厮扮成宫女逃出去,这丫抵死不从!现在好了,脸面真的比命重要?
“喂,本王打了容嬷嬷给你出气,你给本王笑一个?”雨打青瓷的声音有着蛊惑众生的力量,只是落在莫雪鸳耳朵里却异常聒噪,偏生所有的不满还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死的更快。
“回王爷的话,奴婢笑不出来。”莫雪鸳依旧低头,兀自感慨重生不易,切莫嚣张,忍住脾气,方报血仇。
“那就一会儿再笑,雪鸳啊,本王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与你今生有缘,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冷子烨慵懒展臂,双手反转环于脑后,璀璨星瞳望向天空,心底一点痛如点墨于池,丝丝缕缕漫延,直至成殇,难得于这皇宫还能遇到相似的眼神!淳于燕,你个白痴,就算本王逃了,你还是一样会有奸夫,与其让别人占了那个至高无上的荣耀,本王自是当仁不让!
“今生有缘没看出来,前世有冤倒是真的……”莫雪鸳喃喃自语,无限伤情。
“你说什么?”冷子烨忽然凑过来,潋滟如华的眸子近在咫尺,饶是换作其他女子,必定羞赧垂眸,砰然心动,可莫雪鸳毕竟不是别人,于是我们的洛王爷,生凭第二次受挫,第一次是在景德宫。
“王爷要洗的衣服都在这里,时候还早,王爷先搓着,雪鸳还有别的事要做,就不奉陪了。”莫雪鸳面无表情的指了指木池里的玉锦,尔后转身。
看着莫雪鸳冷然而去的身影,冷子烨不禁以手抚面,难道真憔悴到这种地步了!若在以往,饶是哪个女子看到他不连魂儿都丢了,必定是个瞎子!当然,淳于燕那个女中汉子除外。
回到幽渠河,两侧围观的宫女太监尽数散去,河中清如明镜,再不见什么女尸,一切如常,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莫雪鸳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地狱一样的皇宫,谁在乎多几个幽魂野鬼!不是人心太冷,只是已经麻木了。
可齐妃为什么会死呢?莫雪鸳百思不解,单凭齐妃知道的那些事,她在冷傲天眼里就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主儿,死,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在这时,莫雪鸳忽然觉得通体透寒,那自脚底窜起的寒意顺间侵袭至她身体的每个细胞,全身的汗毛都在颤抖,她又一次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下意识扶稳柳树想要干呕,却在抬眸时看到了幽渠河对面的身影。
于是风静树止,时间定格,对面皇袍加身的那个人,是化成灰她都不会认错的人!心,忽然似被长满芒刺的荆棘缠的变了形,每跳一下,荆棘便会收的更紧,每跳一下,都有鲜血蜿蜒滴落,爱已成灰,唯有怒海滔天,恨意鼎沸。
杀伐仍在继续,她却得以重生,站在局外,她心如明镜,冷傲天,这一世,我们且看看谁才是那个玩鹰的人!
“雪鸳,你在这儿啊!容嬷嬷正找你呢,暴跳如雷的……你脸色好差,没事吧?”又是刚刚的宫女,莫雪鸳依旧叫不出她的名字,也难怪,对于自己的新名字,她也才勉强记得住。
“我没事,你是……”莫雪鸳捂着胸口,平展眉心,刻意不去看对面的身影,多看一眼,她怕自己会失控,会不顾一切的冲上去,狠狠掐住冷傲天的脖子,咬上一口,吸干他的血,再剜出那颗心,比比到底谁更黑!
“我是青竹!玩笑开太多次可就没意思了!快走吧,若是让容嬷嬷等太久你吃不了兜着走!”对于莫雪鸳屡次叫不出自己名字这件事,青竹给予了足够的宽容。
无语,莫雪鸳只是浅笑,由着青竹拽自己朝容嬷嬷的掌事房小跑过去。只是不管青竹有多热心,脸上的笑有多清纯,在未弄清真正的莫雪鸳死因之前,她对一切人都敬而远之。
既然活过来就别轻易死,至少,不能比冷傲天先死!
“皇上,恕老奴愚钝,您何必要留那么个祸害在皇宫里,弄的后宫皆不安生?”满脸褶皱如树皮的老太监夏忠弓身屈在主子身侧,百思不解。
“冷子烨的嫡亲妹妹嫁与南昭国为后,至今仍承皇宠,朕暂时不想与南昭国为敌。而此人,若不放在眼皮子底下,朕不放心。”斜飞的剑眉,利目如冰,挺直的鼻梁,薄唇似刃,一袭明黄龙袍的冷傲天孑然而立,指腹揉搓着羊脂暖玉的扳指儿,深邃的眸如古井无波,散着淡淡的冷光。
“皇上思虑缜密,老奴惭愧。”夏忠这是自谦之语,冷傲天行的那些缺德事儿,必要有经手之人,而这夏忠手上染的血,可浸透幽渠河。
“务必将齐妃那贱妇的人头找到,否则朕不安心!”冷傲天如深潭般寒冽的目光自刚刚跑开的莫雪鸳身上收了回来,胸口莫名的压抑。淳于燕,自古成王者,必要有所牺牲,能为朕死,是你的荣幸,是朕赐你淳于一家莫大的恩德!
辛者库旁边一座三进三出的敞院里传来杯盘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伺候在容嬷嬷身边的丫鬟捂脸抹泪的走出来。
“云珠,里面什么情况?”青竹稍稍探头瞄了一眼,尔后拉过云珠,小声问道。
“什么情况你自己不会看呐!雪鸳,这次被你害死了!”云珠索性松手,由着脸上的指印暴露人前,幽怨的眸子冷剜向莫雪鸳。
“你就别怪雪鸳了,她自己这关还不知道怎么过呢!”青竹的袒护让莫雪鸳心生疑窦,皇宫生存,讲究的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么个人心不古的年代,这么个冷血无情的地方,做好事的结果只会遭雷劈。
“进去好歹得扒层皮!”云珠冷眼瞥过莫雪鸳,尔后不顾青竹拉扯,自顾端着碎瓷片走开了,莫雪鸳私以为云珠的反应才算正常。
“青竹那个臭丫头,叫个人都这么费劲!你们两个去,定要把那贱命的给本嬷嬷弄过来!记着,别惊动了冷子烨!”容嬷嬷破锣般的声音传出来,惊的青竹一阵哆嗦。
“雪鸳你别怕,我这就去找寒王过来救你!”里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青竹仓皇拉起莫雪鸳的手,狠狠握了一下,便急匆跑开了。
寒王?莫雪鸳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那张略带稚气又有些痞气的脸,天朝九王爷,先皇最喜欢的儿子,冷傲天的亲弟弟,少数几个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安然活下来的冷啸弈,那真真是她实打实的冤家,饶是上辈子没有冷傲天拦着,那厮必定会在自己手里死个百十来回!
因此当青竹说去找冷啸弈过来救她的时候,莫雪鸳有些无语,这样的借口忒牵强了,冷啸弈会来救辛者库里的浣纱奴?那是他脑袋被驴踢了都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不待莫雪鸳多想,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已然甩着满身横肉走了出来,作为各司刑室房的嬷嬷,必须得很彪悍才行,莫雪鸳觉得眼前两位特别合格。
“雪鸳拜见两位嬷嬷,两位嬷嬷看上去气色不错,那个……容嬷嬷在里面吗?”莫雪鸳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话,朝着眼前的牛头马面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果真将两位嬷嬷笑愣了,于是莫雪鸳十分自然的走进院内,免了被架起来的危险,所以说古人诚不欺我!
看着院中石椅上仿佛阎王一般存在的容嬷嬷,莫雪鸳暗自吁了口气,尔后上前恭敬施礼,未及开口,便有茶杯甩了过来,也亏得容嬷嬷失了准头,否则这茶杯若落在自己头上,她这一世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莫雪鸳如是想。
“容嬷嬷息怒,雪鸳带罪之身,将死之人,实在不配惹嬷嬷动这么大肝火!”前一世的叱咤风云再与她没半点关系,此刻于莫雪鸳,保命才最重要。
“带罪之身?将死之人?怎么说?”容嬷嬷果然对莫雪鸳的自贬起了兴致。所以说这宫中的人皆是神经病,总是瞧不得别人好,即便那人与自己八竿子都够不着。
“因雪鸳疏忽惹得洛王爷迁怒嬷嬷,雪鸳罪该万死;之前与洛王爷共事的四名宫女皆自缢以示贞洁,雪鸳怕也活不长了……”莫雪鸳兀自抽泣,含烟笼雾的眸子露出几分悲戚之色。
“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既是你这么说……那本嬷嬷今日不打你都不成了!若你哪日死了,本嬷嬷这股火朝哪儿顺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贱命的给本嬷嬷绑了!”容嬷嬷如此逆天的思维真真是让莫雪鸳长见识了,遇着这么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自己这皮肉免不了要遭点儿罪,对此,莫雪鸳倒也无所谓,凌迟多疼啊,她不也受了么!
“若是能让嬷嬷消气,雪鸳便是挨这顿打,心里也是欢喜的!这些年,承蒙嬷嬷眷顾,雪鸳无以为报,只求两位嬷嬷下手重些,也好让掌事嬷嬷舒心。”如果装孙子能让自己少受点儿苦,说几句软话又不会死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韬光养晦方才活的长久,可惜她明白的有些晚了。
果然,莫雪鸳这通肺腑之言说出来,两位行刑嬷嬷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石凳上的那堆肉。
“看什么看!动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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