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人赵安问起改编意见时,陈忠实大度回应:“小说写完,我的事就完了。发表到社会上,那就陈忠实是陈忠实,《白鹿原》是《白鹿原》了。咋改,找谁改,那就是你的事了。”(剧组供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5月18日《南方周末》,原标题为《“那片原太深了,你挖不进去!” 电视剧<白鹿原>的16年》)
就展现小说全貌而言,《白鹿原》改编为电视剧,更可能“忠于原著”。
2001年7月,陈忠实与赵安签下电视剧改编合同。
2010年10月,电视剧立项获批,陈忠实起初并不相信。
2011年,剧组开启筹备。2016年初,剧集杀青。
四个月后,陈忠实去世。
又过了一年,电视剧播出。播出一集后,却突然停播。直至大半个月后,重新复播。
1990年代,西安人刘进刚到北京时,《白鹿原》是书架上唯一一本书。
“北漂的时候,怎么也得拿本书,我就拿了一本《白鹿原》。”二十多年后,刘进导演了电视剧版《白鹿原》。回忆当年的选择,他觉得非常神奇。
头一次阅读《白鹿原》时,刘进单纯认为好看,又因熟悉小说记述的关中往事而兴奋。随着阅历增长,他才慢慢读了进去。
“它把人性所有的部分,通过各个人物展露得淋漓尽致。”刘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白鹿原》众角色的影子,在自己身边的人甚至自己身上都能看到。那本《白鹿原》他一直保留,历经风吹日晒,书已经皱皱巴巴。
《白鹿原》首印于1993年,刘进带去北京的,是相当早的版本。封面上的白发老农满脸沟壑,双手紧紧攥住农具的木杆,仿佛正短暂地休憩,是那种理想化的中国农民形象。
小说刚出版不久,陕西导演吴天明就找到作者陈忠实,拿到了改编电影的授权,但因批文一直没有着落,终于不了了之。2012年9月15日,经过半年修改,在原定上映日期两天之后,由王全安导演的电影版《白鹿原》终于上映。王全安曾说,他为此耗费的精力,堪比拍摄三部同样的电影。公映版电影只截取了小说的一部分故事,并去掉了朱先生与白灵这两个十分重要的角色。
就展现小说全貌而言,《白鹿原》若改编为电视剧,更可能“忠于原著”。2001年7月,陈忠实与赵安签下电视剧改编合同,其后一直关心着改编进度。赵安是电视剧的出品人之一,当时刚做电视剧两年,一心想着拍“百日维新”那样的大变革。他记得,2010年10月立项获批时,陈忠实起初并不相信,得到确切答复后,才欣喜异常。
“十年了,你终于胜利了,过程都能写一部长篇小说了。”晚上聚餐时,陈忠实热情地道贺。当赵安问起改编意见时,陈忠实又大度回应:“小说写完,我的事就完了。发表到社会上,那就陈忠实是陈忠实,《白鹿原》是《白鹿原》了。咋改,找谁改,那就是你的事了。”
2016年4月29日,陈忠实去世。电视剧当时已经剪出片花,他却因身体状况未曾看过。赵安参加了陈忠实的公祭,在一天后完成的回忆文章中,他写道:“碰见的熟人都在说,陈老师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电视剧播出。”
又过了近一年,电视剧《白鹿原》终于于2017年4月16日开播。江苏、安徽两家卫视播出了第一集后,电视剧转天并未继续播出,而是暂停了大半个月,才于5月10日从头复播。除去4月18日发布的微博“为取得更好的播出效果,电视剧《白鹿原》将择机播出,感谢大家关注”之外,片方未对停播作出更多回应。
每集的序幕,陈忠实的遗像都最先出现,然后才是演职员表。遗像是极常见的陈忠实肖像照,他神情严肃,斜目看着什么,样貌与封面上的老农有几分神似,手上则是自己钟爱的巴山雪茄。
开机那天,编剧申捷哭了。虽然与赵安合作过好几部电视剧,但他起初根本不愿意接这项任务,还帮忙找了三四位编剧。过了半年,编剧还没有找到,赵安回过头规劝申捷,甚至和他吵起来,说他还缺一部立身之作,应该做一部“大作品”。
申捷几经犹豫,才接下改编任务。一位他很尊敬的前辈老师曾告诫他,这种题材吃力不讨好:“那片原太深了,你挖不进去!”他花了两年多时间创作剧本,前后读书上百本,研究白鹿原的历史:农民如何耕种,如何操办婚丧,参议会如何召开,学生如何求学,镇嵩军围城的历史,大旱大疫的年份……
“白嘉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祠堂究竟有什么样神奇的力量,能让乡亲们敬若神明?白鹿原上两代人又如何在风云动荡的年代里碰撞出火花?如何通过自己的取舍和选择,‘悄悄’改变原小说的叙述视角和叙述方式?”在《电视剧<白鹿原>改编体会》中,申捷列举了自己眼中几项最重要的问题。
为了创作剧本,申捷几次去白鹿原采风,又几次去西安听陈忠实答疑解惑。陈忠实和他谈起自己写《白鹿原》时的遗憾。朱先生只身退清兵,他当时写得不仔细,后来再去详细了解,把知道的,都讲给了编剧。他又谈到了黑娃故事的前因后果。小说里,黑娃的妻子田小娥不为宗族承认,横死后用瘟疫惩罚了白鹿原。
陈忠实讲起,那些超自然的情节因人的闭塞和时代的局限而生,剧本可以加以批判地去写。他又说:“情爱的本质是压迫下人的互相温暖,田小娥渴求真正的理解和关爱。”申捷形容,陈忠实的帮助使他“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迈向原去”。
第一次谈剧本,赵安也在场。临走时,他悄悄问陈忠实感觉如何。“这是你的事,甭问我。”陈忠实淡淡一笑,后来又补了一句,“我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即便如此,创作的那两年多,他还是打了几个电话给赵安,询问改编的进展,但只说是自己的朋友关心。
赵安回忆,有一段时间,申捷“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半疯魔中”。一天早上,申捷打电话给他,说自己把白嘉轩的女儿白灵写死了,哭了一夜。白灵是小说中主人公白嘉轩的女儿,坚毅、果敢地追求爱情与理想,被视为白鹿的化身,却因他人构陷而惨死。在原上,申捷曾四处寻找白灵原型的孤坟。
剧本完成后,申捷去西安赴宴,与陈忠实碰杯时感慨创作的艰难:“您创作小说《白鹿原》时,对每个人物的所爱所恨,彷徨、激动,悲悯,乃至颤抖、哽咽不能下笔,我都经历过了。”
申捷和赵安很幸运,电视剧主创们大多没能见到陈忠实。剧组筹备阶段,作家身体不佳的消息不断传来。
“自己拍完了,对这部戏还有一定信心,希望能够得到陈老师的认可。”主演张嘉译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遗憾,他本希望电视剧制作完成后,就给陈忠实看,但这个愿望没法实现了。他们几次提出探望陈忠实,但作家总是回复,自己正在治疗,身体好转一些再去看望大家。
电视剧前期拍摄完成,赵安见过一次陈忠实。陈忠实看上去好多了,说话几乎正常,可以在书房里工作了。他为电视剧投资两亿多人民币而吃惊,听赵安说“这回赚了”,又欢快起来,笑着说:“你拍九十集,还弄得大,赚了就好,再让你赔了,我还睡不安生了。”
创作《白鹿原》时,以关中大儒牛兆濂为原型的朱先生,是第一个浮现在陈忠实眼前的人物。王全安执导的电影版《白鹿原》曾将这一角色删去。(剧组供图/图)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陈忠实对自己的小说寄予厚望,在小说开篇就引用巴尔扎克的豪言。他写小说,与申捷日后的改编过程类似。现实中的白鹿原,在辛亥革命前被蓝田、长安和咸宁三个县分割辖管。动笔之前,陈忠实在三个县调研两年多,翻县志,踏访书院,为庶民的命运慨叹。
“他说很多妇女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有的两三行字:名字、地点,是什么地方的人。甚至给丈夫冲喜嫁过去,一嫁到那地方丈夫就死了,然后她就守一辈子寡。剩下张王氏、李张氏、李王氏,只有这么一串名字,他看多了,产生了逆反心理,所以要创造出一个田小娥的形象。”何启治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陈忠实对历史中的个体充满了同情。何启治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全程参与了《白鹿原》的组稿与出版。
1973年,何启治与陈忠实头一次见面。当时他从干校回来,去西安“普查式组稿”。经陕西省作协推荐,在西安郊区的小寨,他拦住了在那里开会的陈忠实,后者正推着一辆破自行车走出来。陈忠实那时还是公社干部,业余写作,刚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接班以后》,直到1982年才成为专业作家。
那段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约请了两位知青写关于延安知青的长篇小说《延河在召唤》,何启治因此受到启发:“为什么我不可以请陈忠实来写农村?他很熟悉,就在农民中间,他自己也是农民。”何启治和陈忠实沟通了想法,陈忠实开始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像老虎吃天一样”。他计划先写十部中篇小说,再尝试写长篇小说,但完成第九部后就按捺不住了。
从1988年4月开始,陈忠实花了近四年时间,描写从清末到1980年代的、超过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那些往事,许多他从小就听老人讲述。而在酝酿这部长篇小说时,一位老人提起来一位往昔的族长式人物,他高个子,腰挺得特别直,不怒自威。这个模糊的形象,给他构思中的族长“注入了骨髓”。
陈忠实一个人躲到乡下的祖屋里,在大日记本上开始写初稿。屋里陈设很简单,只有旧沙发、小圆桌、矮凳、竹椅子等少数家具。
身在乡下,陈忠实的写作仍时常受到打扰,中断数次。写作期间,他告诉何启治,自己写这部长篇小说,应用了“全部的生活库存和全部能够调动的艺术手段”。1992年春节,他又来信,说《白鹿原》写完了,还要最后通读和修订,估计3、4月间就能定稿。可惜,这封信在传阅过程中遗失了。
陈忠实交稿之前,另外两家出版社也向他约长篇。但陈忠实都回复,自己已经答应了人文社的老何,婉言谢绝。过后想起来,何启治认为,如果陈忠实写得更顺利,《白鹿原》的品质“可能更好一点”。在审稿意见中,他开篇就写明:这是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
陈忠实费尽心力写出的小说,市场反响热烈,五个月连印七版,超过50万册。但它评奖时的处境并不好,有时甚至被临时取消候选资格,只得过寥寥几个奖项,有人甚至称它“反动”和“黄色”。终于,在修改了几处对历史的评价及性爱描写,大约2000个文字及标点后,《白鹿原》在1998年获得了茅盾文学奖,那几乎是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荣誉。
小说《白鹿原》遇到的考验,也出现在由它改编的各种各样的文艺作品里。白嘉轩带头种鸦片,性爱情节如何表现,如何让玄幻情节合理,诸多细节都需要创作者考虑。在电影工作者早早就动手的情况下,《白鹿原》的第一次成功改编,却是陕西剧作家丁纪龙创作的秦腔版本。
小说《白鹿原》的文学价值毋庸置疑,但电视剧未必能为当代观众所接受。复播后,《白鹿原》口碑不错,豆瓣评分稳定在9.2,收视却难如人意。相比同期播出、收视飘红的《欢乐颂2》,后者把社会矛盾大量隐藏于都市时尚的面孔之下,《白鹿原》显然有些“老派”。
据申捷回忆,最早调研时,“接触的几家电视台都先入为主地说这个小说土,不时尚”。赵安也希望电视剧能拍得青春一点,“不要太厚重、太老气,要加入一点当代的元素”。在申捷笔下,鹿子霖似乎比小说里更加心软且富有喜剧色彩。虽然蓄意陷害白嘉轩的长子白孝文,但目的达到,孝文因此遭受皮肉之苦时,他又发自内心地去劝阻白嘉轩施刑。
剧本完成后,赵安最先找的是主演张嘉译。张嘉译一口气读完剧本,觉得惊喜,因为“每一个人物,哪怕是很小的人物,出场次数不多,他们都能出现在你的脑子里”,符合他挑选剧本的标准。
陈忠实最初希望由吴天明执导电视剧,后来没再坚持,赵安则直接找到相熟的导演刘进。虽然执导过《悬崖》《一仆二主》等知名电视剧,刘进仍担心拍不好。制片人李小飙找他两次,都没说动。直到合作至少八次的发小张嘉译劝他,他才肯试读剧本,“一看真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刘进设想,剧中的白嘉轩将是一个“典型的农民英雄”,同时又希望把电视剧拍得更加生活化。
张嘉译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过“老陕情结”。刘进同样提到,拍摄陕西人写的小说,他作为陕西人会有种荣誉感,“大家对《白鹿原》的崇拜,就像魔力一样”。为把戏拍好,几位陕西籍主创时常争吵,有时甚至把关系闹得很僵。在他眼中,“可能陕西人都有这种轴的精神,骨头挺硬的。”
为拍摄朱先生的白鹿书院,导演、张嘉译与管钱的制片人吵得不可开交。美术指导刘路一提前好几个月,几乎转遍了陕西和山西两省。终于选定一处,开始复景。该拆的拆掉,该刷的重新粉刷,复景到一半,张嘉译看到,觉得不符合内心的期望。他想象中的书院,应该是在村边的一个小家庙。
朱先生是白嘉轩的姐夫,因良善、学问和气节,以及说退清兵等壮举而广受景仰,影响了白嘉轩大半生。朱先生的原型,是关中大儒牛兆濂,连接着悠久的传统与民众的现实生活,在小说中如同白鹿原的精神领袖。陈忠实的父亲便是“牛才子”的崇拜者。陈忠实曾叮嘱过编剧申捷:“你把朱先生给我找回来。”创作《白鹿原》时,朱先生是第一个浮现在陈忠实眼前的人物,也是全书唯一一个有完整原型的人物。
在张嘉译心中,朱先生的所在最好相对独立,与村子若即若离。“白嘉轩他们去的时候有朝圣的感觉,需要有台阶,第一眼看到一个小佛。”
已经定下的景不满意,新的景还得再找。四个陕西人——制片人李小飙、导演刘进、艺术总监张嘉译、美术指导刘路一,为选景变更吵得不可开交。好在半个月后,终于在一处乡村找到了几乎完全理想的“白鹿书院”。有了进展,大家又忘了那些冲突,都高兴了。
《白鹿原》写陕西农民,参与拍摄的4万人次群众演员,都是关中平原上土生土长的人。他们和《白鹿原》所写的那个时代相差几代,但性子上也许并无区别,用不着表演,便自然地延续了许多植根于土地的品格。
开拍前,演员们在西安附近的董家村体验生活20天。张嘉译是地主,又是艺术总监,动员同事们多跟陕西农民聊天,看他们劳作,体会关中人那种“生冷诤倔”的性格。有老汉赶着牛犁地,演员帮忙。老汉抽烟旁观,后来实在忍不住,亲自演示,一边教训演员:“这是个啥嘛!转弯的时候提犁,你要学,就是这样,别给我学歪把式。我教你,那都得教准确了!”
有场戏,一千多位当地农民,要从一早拍到太阳落山。拍到中午,演员们都受不了了,一喊“停”就钻进旁边的休息屋,喊“拍”时再出来工作。副导演的工作量很大,一个个地大声叫人,把演员喊齐,然后继续拍戏。
群众演员一直待在那里,张嘉译要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他听到一个老嫂子训斥旁边的小伙子:“人家喊你来,你就快点,别木木讷讷的。人家拍戏的多辛苦,在这站一天,是都晒,但是你应了人家的事,就得给人家做了。”“你从这一点一滴,就能感受到戏中的人物和这块土地。”戏拍完一年半,张嘉译还记着这件小事。
土地长存,原上的生活仍被历史裹挟着前进。原上的人依然“生冷诤倔”,命运却大不相同。张嘉译把鹿子霖之子、革命者鹿兆鹏视为先知先觉者,而朱先生、白嘉轩等底色良善的坚守者则受到了剧烈的冲击。“人不可逆势而为,这是一个时代的变迁。”张嘉译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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